
“你妈说你工资还行,可这打扮……也太不讲究了。”
对面的女人端起咖啡杯,指甲是鲜亮的红色。她的目光在周帆的衬衫袖口停了停,嘴角向下撇了撇。
周帆的手指在桌下捻了捻粗糙的衬衫下摆。布料是洗了很多次后发硬的触感。
咖啡馆的空调开得很足,冷气吹在他后颈的皮肤上,激起一层细小的颗粒。窗外的霓虹灯招牌刚刚亮起,把玻璃映成一块浑浊的调色板。
女人放下杯子,瓷器碰在玻璃桌面上,发出清脆的“咔”一声。
“听你妈说,你爸走得早,家里不容易。可男人到了岁数,总得有点样子。”她又瞥了一眼他的手腕,那里只有一块表盘模糊的旧电子表。“听说你在那个什么速运公司,做调度?”
周帆喉咙发紧。他咽了口唾沫,没说话。
女人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滑动。“我要求也不高。房子,至少得有个首付吧。车子,代步的总要有。总不能以后约会还挤地铁。”她抬起头,笑了笑,眼角却没有纹路。“当然,你要是潜力股,这些也可以慢慢来。可你这……”
她没说完,但目光像小刷子,又把周帆从头到脚刷了一遍。
周帆想起昨天母亲把衬衫递给他时的样子。她的手很干,关节粗大。那件衬衫是父亲留下的,灰扑扑的颜色,领口有点磨白了。母亲用熨斗烫过,折痕很深,像刻在布料上的皱纹。
“穿精神点。”母亲说,声音很平。“李阿姨介绍的,家里条件好,姑娘是会计。你好好表现,别像上次那样闷着。”
咖啡凉了。表面凝着一圈暗色的油脂。
女人看了一眼手机。“我晚上还约了姐妹做指甲。今天就这样吧。”她拿起包,站起身。包链子闪着细碎的光。“联系方式李阿姨有。觉得合适,你再联系。”
她走了。高跟鞋敲击地板的声音,一下,一下,消失在门口的风铃声中。
周帆坐着没动。他抬起手,看了看腕上的表。屏幕有些裂痕,数字跳动了一下:七点零八分。
他慢慢端起凉透的咖啡,喝了一口。苦,涩,顺着喉咙滑下去,在胃里凝成一个冰冷的疙瘩。
窗外,一个男人牵着狗走过。狗穿着精致的小衣服。
周帆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布边缘。粗麻的质感,有些扎手。
手机震了一下。屏幕亮起,是母亲发来的语音消息。他没点开,但看到那条长长的绿色条块,胃里的疙瘩似乎又沉了一点。
他套上搭在椅背上的旧夹克。夹克有股淡淡的、挥之不去的仓库和机油的味道。
推开门,夜风卷过来,带着街边烧烤摊的油烟味。他缩了缩脖子,把夹克拉链拉到顶。
公交站挤满了人。他挤上去,抓住头顶的横杆。车子摇晃,人群的味道混杂在一起,汗味,香水味,食物味。他的脸几乎贴在前座人的羽绒服帽子上,布料是亮面的,反着车内惨白的光。
到站。下车。
穿过两条街,拐进一条更暗的巷子。路灯坏了两盏,剩下的那盏忽明忽灭。两旁的楼房很旧,墙皮剥落,露出里面深色的砖。
他在一栋六层楼前停下。铁门锈蚀,推开时发出刺耳的“吱嘎”声。楼道里没有灯,他摸黑爬上三楼。脚步声在空洞的楼梯间回响。
钥匙插进锁孔,转动。门开了。
客厅的灯亮着,电视机开着,声音很大。母亲坐在那张弹簧已经塌陷的旧沙发上,背脊挺得笔直。她没有回头。
“回来了?”母亲的声音从电视的嘈杂音里传来。
“嗯。”周帆换了鞋。鞋柜很窄,塞得满满的。
“怎么样?”
周帆把夹克挂起来。“就那样。”
母亲终于转过头。她的脸在电视闪烁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。“什么叫就那样?人家姑娘说什么了?”
“没说什么。”周帆走进厨房,拧开水龙头。水很凉,他掬起一捧,扑在脸上。
母亲跟到厨房门口。“李阿姨说姑娘条件挺好的,人长得也周正。是你又不会说话,把人气走了吧?”
水顺着下巴滴下来,落在洗得发白的前襟上。周帆看着水池里积着的一圈暗黄色水垢。
“我跟你说过多少次,见人热情点,主动点。家里什么情况你不清楚?你自己什么条件你不清楚?”母亲的声音高了点。“你以为你还小?过了年就三十了!你爸像你这么大的时候,你都会跑了!”
周帆关上水龙头。水流声停了,只剩下电视机里夸张的笑声。
“那姑娘说什么了?是不是嫌你工作不好?”母亲追问。
“没。”
“那嫌你没房?”
周帆没说话。他抽了张纸巾,慢慢擦脸。纸巾很糙,磨得皮肤有点疼。
母亲叹了口气。那叹气声很长,很重,像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。“我知道你累。可这日子不就是这样?熬着,盼着,总能好起来。你得成个家,有个着落。妈不能陪你一辈子。”
周帆把湿掉的纸团扔进垃圾桶。纸团落在空荡荡的桶底,没什么声音。
“我再让李阿姨打听打听。你下次……”母亲顿了顿,“下次穿那件我给你新买的衬衫,蓝色的那件。精神。”
周帆“嗯”了一声,走出厨房。
客厅的茶几上,摆着几个空的药瓶。旁边是皱巴巴的收费单子。他瞥见最上面那张数字后面的一串零,眼皮跳了一下。
他走回自己那间小小的卧室。关上门。
房间很小,一张床,一个旧书桌,一个衣柜,几乎就满了。墙上贴着一张旧地图,有些地方已经卷了边。
他坐在床沿。床板发出“咯吱”一声。
手腕上,旧电子表的屏幕在黑暗里发出微弱的绿光。他盯着那点光,看了很久。然后,他抬起另一只手,用手指摸了摸表带。塑料的,边缘有些毛刺。
他躺下去,没脱衣服。天花板上有水渍洇开的痕迹,形状像一张模糊的脸。
闭上眼睛。
脑子里闪过很多画面。零碎的,没有声音。
父亲躺在医院病床上,被子下的身体薄得像一张纸。母亲坐在床边,握着他的手,背脊也是挺直的。监护仪发出单调的、长长的滴声。然后变成一条直线。
母亲没有哭。她只是慢慢松开手,把父亲的手放进被子里,抚平被角。然后她转过头,看着站在门口的周帆。她的眼睛很红,但是没有眼泪。
“没事。”她说,声音哑得厉害。“以后就我们俩了。”
周帆当时十四岁。他觉得喉咙里堵着什么东西,咽不下去,也吐不出来。他点了点头。
画面跳转。
大学录取通知书。一个普通二本,物流管理专业。母亲拿着那张纸,看了很久。她的手指在学校的名字上摩挲。
“好。”她说,“学个手艺,饿不死。”
学费是助学贷款。生活费,他打零工。发传单,端盘子,快递分拣。什么都干。
母亲也在做零工。保洁,钟点工。她的背渐渐有点驼了,但走路还是很快。
毕业,找工作。进了一家本地的速运公司,从最基层的调度员做起。每天接无数电话,对着电脑屏幕,协调车辆,处理延误和投诉。工资不高,但稳定。扣掉房租、生活费、给母亲的家用,剩下的,一点一点存进一张单独的卡里。那是准备给母亲看病的钱。
他知道,母亲身体不好。那些药瓶,那些收费单,像无声的计时器,滴答作响。
相亲,是母亲半年前开始提的。一次,两次,三次。见的姑娘,条件好的,看不上他。条件和他差不多的,又总是不了了之。母亲越来越焦躁,话也越来越直接。
“你得抓紧。妈还想看着你结婚,抱孙子。”
“咱们家就这样,你别眼光太高。”
“将就一下,感情都是处出来的。”
周帆从不反驳。他听着,点头,说“好”。
他知道母亲怕。怕自己哪天倒下,他还是一个人。怕周家就这么断了。怕他孤独终老,像这座城市里无数被遗忘在旧楼里的影子。
他怕不怕?他也怕。但他更怕的,是母亲眼里那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担忧。那比任何直接的责骂都更沉重。
手机屏幕又在黑暗里亮了一下。一条工作群的消息,关于明天早班车的临时调度。
周帆没看。他把手腕举到眼前。电子表的绿光映亮了他小指侧边一道陈年的浅疤。那是小时候帮父亲搬东西,被铁皮划的。早就不疼了,只是留下一条比周围皮肤颜色稍浅的线。
他把手放下,翻了个身,脸埋进枕头里。枕套是母亲用旧床单改的,有洗涤剂和阳光晒过的味道,很淡。
呼吸渐渐平缓。
他睡着了。没有梦。
闹钟在清晨五点五十响起。尖锐的电子音。
周帆立刻睁开眼。他坐起身,按掉闹钟。窗外还是深蓝色,只有远处天际有一线灰白。
他轻手轻脚起床,洗漱。冷水让他彻底清醒。
母亲房间的门关着,里面传来轻微的鼾声。
他热了昨晚剩下的粥,就着一点咸菜,快速吃完。洗好碗,擦干,放回碗柜。
穿上公司发的深蓝色工装外套。布料很硬,摩擦皮肤发出窸窣声。
他轻轻带上门。铁门合上时,他用手抵了一下,没让它发出太大响声。
清晨的空气很冷,带着灰尘和远处早餐摊的味道。街上人还不多,清洁工在哗啦哗啦扫着落叶。
公交车站,等车的人瑟缩着。他挤上最早的一班车,车厢里空荡荡,只有发动机的轰鸣和报站声。
一个小时后,他到达城西的物流转运中心。巨大的仓库,水泥地面,高高的顶棚上挂着惨白的灯。传送带已经开动,包裹在皮带上流动,像一条疲惫的河。卡车进出的轰鸣声,叉车滴滴的警示音,手持终端扫描的“嘀嘀”声,还有调度员对着对讲机的喊叫声,混成一片巨大的、永不停歇的噪音。
周帆打卡,走进调度室。十几台电脑屏幕亮着,显示着线路图和车辆状态。夜班的同事眼圈发青,把对讲机递给他。
“东三环堵了,三辆车卡在那儿。七点前得到分拨中心的那批急件,悬了。”同事声音沙哑。
周帆接过对讲机。“知道了。我来处理。”
他坐下,戴上耳麦,打开系统。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,调出备用线路,联系司机,协调分拨中心那边暂缓发车。语速平稳,清晰。这样的早晨,几乎每天都有。
八点多,主管老赵端着茶杯晃进来。他看了看屏幕,又看了看周帆。
“小周,昨晚那批电商退货的核对单,你弄完了没?客户上午催了。”
“还差最后两家,数据有点对不上,正在核实。”周帆眼睛没离开屏幕。
“抓紧。下午总部可能要来人抽检,别出岔子。”老赵吹了吹茶杯上的热气,走了。
周帆手指顿了一下。昨晚他加班到九点,就是在核对这些单子。系统里数据混乱,有些退货原因根本对不上。他给负责的电商客服打了三次电话,对方不是推�托,就是直接挂断。
他吸了口气,继续敲键盘。耳麦里,司机在抱怨新线路的红灯太多。
十点钟,母亲发来一条微信。是一张照片,一件挂在商场橱窗里的浅蓝色衬衫。下面跟着一条语音。
“我看了,这件料子好,样子也精神。下午我去看看,打折的话就给你买了。相亲穿。”
周帆盯着照片看了几秒。衬衫的标价签一角露出来,三位数。他点开语音,母亲的声音在嘈杂的调度室里显得有点微弱。
他把手机屏幕按灭,放回口袋。
中午,他去食堂吃饭。大锅菜,土豆烧得有点糊。同桌的同事在聊天,说房价,说孩子上学,说老板抠门。周帆低头吃饭,没接话。
饭后,他去仓库后面抽烟。那里有个小角落,堆着废弃的托盘。他靠着墙,点燃一支烟。烟是便宜的牌子,很呛。他其实不太会抽,但有时候需要一点什么东西,来打断脑子里那些不断盘旋的念头。
下午,总部果然来了人。不是抽检,是突击审计。一群人穿着西装,面无表情,在仓库和办公室转来转去,翻看各种单据和记录。
老赵忙前忙后,脸上堆着笑,额头上却冒汗。
审计组的人停在调度室,抽查了几个时间段的车辆轨迹和货物签收记录。周帆被叫过去解释其中两单的异常延误。
他调出当时的通话记录和天气报告,解释是因为突发交通管制和暴雨。条理清楚,证据也都有。
审计组的人没说什么,在本子上记了几笔。
他们走后,老赵拍拍周帆的肩膀。“行,反应挺快。好好干。”
周帆点点头,回到座位。后背的衬衫,刚才出了一层细汗,现在贴在皮肤上,有点凉。
快下班时,手机又震了。是个陌生号码。
他接起来。“喂,您好。”
“是周帆先生吗?”一个女声,很客气。
“是我。”
“这里是瑞慈体检中心。您母亲上周在这里做的全面体检,部分报告已经出来了。您看什么时候方便,过来取一下?或者,我们也可以安排医生电话初步沟通。”
周帆的心跳漏了一拍。他握紧手机。“是……有什么问题吗?”
“具体的,您还是来中心一趟,或者我们安排医生和您沟通比较好。”对方的声音依然客气,但带着职业化的回避。
“我现在过去。”周帆说。
“我们六点下班。您可能需要尽快。”
周帆看了一眼电脑右下角的时间:五点二十。他站起来,抓起外套。
“老赵,我家里有点急事,得先走一会儿。”他对主管说。
老赵皱眉。“这还没到点,而且……”
“真有事,很急。明天我早点来,把耽误的补上。”周帆语速很快。
老赵看了看他,摆摆手。“去吧去吧。记得打卡。”
周帆冲出去。跑到公交站,刚好一辆车进站。他挤上去,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地跳。
体检中心在城东,路上堵车。周帆盯着窗外缓慢移动的车流,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膝盖。
他想起上次陪母亲来体检。母亲一直说没必要,浪费钱。是他硬拉着她来的。母亲抽血的时候,扭过头不敢看。他握着她的另一只手,感觉到那只手在微微发抖。
“没事,妈,就一下。”他说。
母亲“嗯”了一声。针扎进去的时候,她的手猛地收紧,指甲掐进他的掌心。
报告出来了。脂肪肝,老毛病。颈椎不好。心律有点不齐。还有一些指标箭头向上或向下。医生当时说,问题不大,注意饮食,多休息,定期复查。
“还有一份比较深入的报告,要过几天才出。”医生当时补充了一句。
周帆当时没太在意。
现在,电话里的语气……
他下了车,几乎跑进体检中心的大楼。前台护士核对了信息,递给他一个牛皮纸文件袋。
“您母亲没来?”
“没。我来取。”
“哦。那……”护士犹豫了一下,“建议您和老人沟通时,注意方式。有些情况,需要进一步检查确认。”
周帆的手指捏紧了文件袋。纸袋发出轻微的咯吱声。
“谢谢。”他说,声音有点干。
他走到大厅角落的休息区,坐下。拆开文件袋的封线,手指有点不听使唤。
抽出报告。厚厚一沓。他快速翻到最后一页,结论与建议。
他的目光落在几行加粗的字上。
呼吸停住了。
周围的声音——前台的对话,远处的叫号声,人们的脚步声——都退得很远。只有那几行字,像烧红的铁,烙进他的眼睛。
建议:临床诊断考虑……可能性大。需尽快至三甲医院肿瘤专科进一步检查明确病理分期……
肿瘤。
后面的字有些模糊。他眨了一下眼。又眨了一下。
纸页的边缘被他捏得皱了起来。
他抬起头。大厅的灯光白得刺眼。玻璃门外,天色已经暗了,城市的灯光一盏盏亮起来。车流汇成光的河流,无声地流淌。
他坐在那里,很久。手里的报告纸慢慢被手心的汗浸得有些发软。
然后,他慢慢把报告装回文件袋,抚平封口,动作很慢,很仔细。
站起来。腿有点麻。
走出大楼。夜风扑面而来,比早上更冷。他拉上外套拉链,一直拉到顶,遮住下巴。
没有坐公交。他沿着街道,慢慢地走。
橱窗里灯火通明,映出琳琅满目的商品。珠宝,手表,昂贵的皮包,精致的衣裙。一个男人搂着女人的腰走过,笑声飘过来。餐厅里飘出食物的香气。
周帆走过这些。他的影子被路灯拉长,缩短,又拉长。
手机在口袋里震动。他拿出来看。是母亲。
“晚上回来吃饭吗?我买了排骨。”
周帆盯着那行字。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,眼睛很干。
他打字:“回。加班,晚点。你先吃,别等我。”
发送。
他把手机放回口袋。手在口袋里,握成了拳。
走到租住的旧楼楼下时,已经快九点了。三楼窗户亮着灯,昏黄的。
他爬上楼。在门口站了一会儿,才掏出钥匙。
门开了。排骨汤的香味飘出来。
母亲从厨房探出头。“回来了?饭在锅里热着。怎么这么晚?”
“嗯,有点事。”周帆低头换鞋。
“快去洗手,吃饭。汤都煲好了。”
周帆走进厨房。母亲正把汤舀进碗里。热气蒸腾上来,模糊了她的脸。
“妈。”周帆叫了一声。
“啊?”
“没事。”周帆拿起碗,“我自己来。”
他端着碗坐到桌边。母亲也坐下来,看着他吃。
“今天工作累不累?”
“还好。”
“相亲那事,李阿姨又问了。我说你挺满意的,就是不好意思主动。回头她再去问问姑娘意思。”
周帆夹了一块排骨,肉炖得很烂,几乎脱骨。他放进嘴里,慢慢地嚼。味道很熟悉,是母亲一直做的味道。
“妈。”他又叫了一声。
母亲看着他。
“下周末,我陪你去市一院,再做个检查。”周帆说,声音很平。
母亲舀汤的手停了一下。“又检查?上回不是查过了吗?花那冤枉钱。”
“复查一下。全面点。”周帆低下头,喝了一口汤。汤很烫,从舌头一直烫到胃里。
“我身体好着呢。就是有时候有点头晕,老毛病了。”母亲说,但声音小了点。
“查一下放心。”周帆说。他抬起眼,看着母亲。“我陪你。”
母亲避开他的目光,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的米饭。“行吧。听你的。”过了一会儿,她又说,“那得花不少钱吧?你……”
“钱的事你别管。”周帆打断她,语气有点硬。说完,他顿了一下,声音放缓,“我有安排。”
母亲看了他一眼,没再说话。
吃完饭,周帆抢着洗了碗。母亲坐在沙发上,电视开着,但她没看,眼睛望着窗外。
周帆擦干手,走到自己房间门口。他停下,回头。
母亲坐在那片昏黄的灯光里,侧影显得瘦小。她一直挺直的背,此刻看起来有点佝偻了。
周帆的喉咙发紧。他转回头,拧开门把手,进了房间。
关上门。
他背靠着门板,站了一会儿。然后,他走到书桌前,拉开最下面的抽屉。里面有个铁皮盒子。
他打开盒子。里面是一些零碎的东西:几枚褪色的奖章,父亲的工作证,一些老照片。最底下,是一张银行卡。
他拿出卡。冰凉的塑料片,边缘有些磨损。
卡里的钱,是他工作这些年,除了必要开销,一分一分存下来的。数字不大,但那是他所有的底。
他捏着那张卡,手指用力,直到指节泛白。
然后,他把卡放回盒子,盖上,推回抽屉深处。
他坐到床边,双手撑在膝盖上,低着头。
窗外传来远处火车经过的汽笛声,悠长,沉闷,消失在夜色里。
第二天是周六。周帆还是去了公司加班。积压的单子不少。
下午,他接到一个电话。是昨晚相亲的那个姑娘,通过李阿姨给的号码。
“周先生吗?我是陈婷。”声音比昨天在咖啡馆里柔和一些。
“是我。”
“昨晚我有点急事,走得匆忙,不好意思。”她说,“后来我想了想,觉得你人还挺实在的。要不,晚上一起吃个饭?我知道一家不错的店。”
周帆沉默了几秒。电话那头传来轻微的呼吸声。
“今晚可能不行。”周帆说,“我有点事。”
“哦……”陈婷的声音低了下去,“那明天?”
“明天也……”
“周先生,”陈婷打断他,语气里带上了昨天那种细微的审视,“你是不是……对我不太满意?李阿姨说你挺愿意的。”
“不是。”周帆说,他走到窗边,看着楼下院子里堆积如山的快递包裹,“是我的问题。我家里最近……有点事。可能顾不上别的。”
“家里有事?”陈婷顿了顿,“严重吗?”
“嗯。”
又是几秒沉默。
“那……等你忙完再说?”陈婷说,但语气已经淡了。
“好。”周帆说。
挂断电话。他把手机放在桌上。屏幕暗下去。
老赵端着茶杯溜达过来。“小周,女朋友?”
“不是。”周帆坐下,继续看电脑屏幕。
“抓紧啊。你也老大不小了。”老赵喝了口茶,咂咂嘴,“对了,下周一总公司大老板可能要来视察,咱们这儿是重点。这两天都把精神打起来,场地、单据、车辆,全都给我捋顺了,别出岔子。尤其是你那边,调度记录,清清楚楚!”
“知道了。”周帆说。
周末两天,周帆都在公司。核对数据,整理报表,检查车辆维护记录。脖子和肩膀僵硬得发疼。
母亲打来两次电话,问他回不回家吃饭。他都说不回,在忙。
周日晚上,他回到家时已经十点多。母亲已经睡了。桌上盖着留给他的饭菜。
他热了菜,默默地吃完,洗了碗。
回到房间,他打开电脑,搜索“市一院”、“肿瘤科”、“专家号”。网页上的信息密密麻麻,专家介绍,挂号攻略,病友分享。他一条条看下去,眼睛又干又涩。
关掉网页,他点开银行的APP,登录,查看余额。数字跳出来,冷冰冰的。
他看了很久。然后关掉。
周一,总公司大老板果然来了。一行七八个人,簇拥着一个五十岁上下、穿着昂贵西装的男人。男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,表情严肃,偶尔点点头,问几句。老赵跟在旁边,腰弯得很低,回答得又快又恭敬。
视察到调度室时,大老板停下来,看了看墙上的线路图,又看了看电脑屏幕。
“你们调度反应速度怎么样?高峰期延误率多少?”
老赵赶紧推了推周帆。“这是我们最好的调度员,小周。数据他最清楚。”
周帆调出几个报表,简明扼要地说了几个关键数据。大老板听了,没说话,目光在周帆脸上停了两秒,然后转向老赵。
“基础工作还行。但效率还有提升空间。智能化改造的方案,要加快。”语气平淡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。
“是是是,已经在推进了。”老赵连连点头。
一群人又簇拥着离开了。留下一股淡淡的、清冽的香水味。
周帆坐回座位。手心有点潮。
下午,他请了半天假,带母亲去市一院。挂号,排队,等叫号。人很多,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各种体味混杂的气息。母亲有些不安,一直搓着手指。
“要不……算了?人这么多。”母亲小声说。
“来都来了。”周帆说。他握住母亲的手。那只手很凉,皮肤粗糙。
专家看了体检报告,开了更多的检查单。抽血,CT,加强CT,穿刺活检预约……一张又一张。缴费的窗口排着长队。周帆拿着单子,一张张递进去,刷卡。机器吐出的凭条,一张张变长。
每刷一次卡,他的心就沉下去一点。
母亲坐在走廊的塑料椅上,低着头,看着自己的脚尖。
等所有检查做完,预约好下周的穿刺,天已经黑了。
坐公交回家。两人都没说话。母亲看着窗外流动的灯光,侧脸在明明灭灭的光影里,显得格外苍老。
晚上,周帆在房间里,对着电脑,搜索那些检查项目的名称,看那些艰涩的医学名词解释,看存活率,看治疗方案,看费用估算。
数字一个比一个大,一个比一个惊人。
他关掉网页,双手捂住脸。掌心很热,眼皮在发烫。
周二,周三,日子像上了发条一样重复。工作,加班,医院,缴费。卡里的数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。
周四中午,他在食堂吃饭。手机震了一下,是银行的扣款提醒短信。又划走一笔。余额已经跌到一个让他心惊的数字。
他盯着那条短信,嘴里的饭没了味道。
“哟,看什么呢?脸都白了。”一个同事端着餐盘在他对面坐下,是另一个调度员,叫刘峰,比周帆早来两年,平时喜欢打听点八卦。
“没事。”周帆按灭屏幕。
“是不是女朋友查岗?”刘峰挤挤眼,“听说你最近在相亲?怎么样,有戏没?”
“没。”周帆低头扒饭。
“要我说,你也别太挑。咱们这工作,这收入,能找到个踏实过日子的就不错了。”刘峰凑近一点,压低声音,“你看老赵,当年不也找了个农村的?现在不也挺好。关键是……”他指了指自己脑袋,“得认清现实。”
周帆没接话。
刘峰自觉没趣,换了话题。“哎,听说了吗?总公司那边,好像要搞什么末位淘汰。像咱们这种基层,悬。”
周帆动作停了一下。“哪来的消息?”
“小道消息呗。不过空穴不来风。你没看最近老赵催业绩催得多紧?”刘峰撇撇嘴,“这年头,饭碗不好端啊。”
吃完饭,周帆去仓库后面抽烟。刘峰的话像一根细小的刺,扎在他脑子里。
末位淘汰。
他想起卡里的余额。想起医院长长的缴费单。想起母亲坐在灯光下的侧影。
手指间的烟燃尽了,烫到手指。他猛地甩开烟头。
周五,母亲做了穿刺。过程很快,但等待结果需要一周。
周末,周帆没有加班。他在家,把家里彻底打扫了一遍。擦玻璃,拖地,清洗油烟机。母亲想帮忙,他让她去休息。
“你别动,我来。”
母亲坐在沙发上,看着他忙进忙出。
“小帆。”母亲忽然开口。
“嗯?”
“要是……要是真查出来有什么不好,咱就不治了。”母亲的声音很轻,但很清晰,“别把钱都扔进去。你以后还要过日子。”
周帆正在擦茶几的手停住了。他背对着母亲,没回头。
“胡说什么。”他说,声音有点哑,“会没事的。”
“我自己的身子,我自己知道。”母亲说,“前阵子老是没力气,这儿疼那儿疼的,我就觉得不对劲。就是怕你担心,没说。”
周帆直起身。他攥着抹布,布料粗糙,摩擦着掌心。
“妈,”他转过身,看着母亲,“钱的事,你别操心。我能挣。病,咱们好好治。听医生的。”
母亲看着他,眼圈慢慢红了。她转过头,看向窗外。“你爸走的时候,我就想,一定得把你拉扯大,看你成家立业。现在你长大了,工作了,我就算……也对得起他了。”
“妈!”周帆打断她,声音提高了些,“别说这种话。你会好起来的。我们都会好起来的。”
母亲没再说话,只是抬起手,擦了擦眼角。
周帆转回身,继续擦茶几。他擦得很用力,仿佛要把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擦掉。
周一,结果还没出来。但工作上的麻烦先来了。
一份重要的客户加急件,在转运过程中出了问题。包装破损,里面的东西——据说是客户急需的精密仪器部件——有损坏风险。客户直接投诉到总公司,言辞激烈。
老赵被叫去总部开会,回来时脸色铁青。
“谁经手的?!”他把一叠文件摔在桌上。
负责那趟线路的司机和当时的调度员被叫到办公室。司机说是按照调度指令行驶,路况正常,没有颠簸。调度员调出记录,显示流程也没问题。
但货物确实损坏了。
层层追查,最后问题似乎指向周帆。因为货物入库扫描记录的时间,和他当班时系统的一条延迟录入记录,在逻辑链上有个模糊的时间差。虽然只有几分钟,但足够成为疑点。
“小周,你解释一下,这个时间差怎么回事?”老赵盯着他,眼神严厉。
周帆看着电脑屏幕上的记录。他记得那天,系统短暂卡顿过,他刷新了几次。可能就是那时候,录入慢了。
“系统有点卡,我刷新了页面。可能是录入延迟了。”周帆说。
“可能?”老赵拔高声音,“你知道这一单赔多少钱吗?客户是总公司的大客户!现在人家要我们给解释,要赔偿!一句‘可能’就完了?”
办公室里安静下来。其他人都低着头,不敢出声。
“我看了监控,”刘峰忽然小声说,“那天下午,小周好像接了个私人电话,时间挺长的。会不会是……”
周帆猛地看向刘峰。刘峰躲开了他的目光。
那天下午,他确实接过一个电话。是医院打来,确认穿刺的具体注意事项。通话时间不到三分钟。
“我是接了个电话,是医院打来的,关于我母亲的病情。”周帆说,声音尽量平稳,“时间很短,而且是在系统卡顿之后。和录入延迟没有必然关系。”
“有没有关系,不是你说了算。”老赵烦躁地挥挥手,“现在的问题是,这个责任谁来负?总得有人出来给客户一个交代!”
周帆的手指在身侧慢慢蜷缩起来。他感觉到办公室里的目光,像细针一样扎在他身上。
“我会写一份详细的情况说明。”周帆说。
“写!不仅要写,还得深刻!下班前交给我!”老赵吼道,“另外,这个月你的绩效奖金,全扣!以观后效!”
周帆的嘴唇抿紧了。绩效奖金,是他工资里不小的一部分。
“老赵,这……”
“这什么这?没让你赔全部损失,已经是看在你平时表现还行的份上了!”老赵不耐烦地打断他,“都散了!该干嘛干嘛去!”
人群散开。周帆站在原地,电脑屏幕上那条刺眼的延迟记录还在闪烁。
他坐回座位,开始写说明。手指敲击键盘,一下,一下。
下班时,他把打印出来的说明放在老赵桌上。老赵瞥了一眼,没说话。
周帆走出办公楼。天色阴沉,似乎要下雨。
他走到公交站。车还没来。
手机响了。是医院。
“周先生吗?您母亲的病理结果出来了。方便的话,最好尽快来医院一趟,医生需要和您详细谈谈。”
周帆握着手机,指尖冰凉。
“好。我明天上午过去。”
挂断电话。雨点开始落下来,很大,很急。砸在地上,溅起浑浊的水花。
公交车来了。他挤上车。车厢里弥漫着湿漉漉的水汽和沉闷的呼吸。
他看着窗外模糊的雨景。玻璃上,雨水一道道滑下来,像眼泪。
第二天上午,周帆请了假,去医院。
医生的办公室很安静。医生戴着眼镜,看着电脑屏幕上的报告,语气平和,但措辞严谨。
“病理结果确认了。是恶性肿瘤,中期。目前看,没有远端转移,这是好消息。但需要尽快安排手术,术后结合放化疗。治愈率,还是有一定希望的,但过程会比较辛苦,费用也……”
医生后面的话,周帆有些听不真切。他只看到医生的嘴在一张一合,那些熟悉的、冰冷的医学名词一个个蹦出来。
“……你们家属要有心理准备。治疗是一个长期过程,经济和精力上,压力都会很大。”
“大概……需要多少钱?”周帆听到自己的声音问,很干,很涩。
医生说了一个数字。不算前期手术,光是后续的放化疗和药物,就是一个让周帆呼吸一滞的数字。
“医保可以报销一部分,但自费的部分也不少。而且有些效果好的靶向药或免疫治疗,可能不在医保范围内,费用更高。”医生补充道。
周帆点了点头。动作有些僵硬。
“尽快做决定。时间很重要。”医生把一份资料递给他,“这是治疗方案的大致介绍,你可以拿回去看看,和家人商量一下。”
周帆接过那叠纸。很轻,又很重。
他走出医生办公室。走廊很长,两边是病房。有老人坐着轮椅被推过,有孩子哭闹的声音,有家属低声的交谈。
他走到楼梯间,推开安全通道的门。里面很暗,只有应急灯发出绿莹莹的光。
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,慢慢地滑坐到地上。
手里的资料散落在脚边。
他抬起手,捂住眼睛。掌心一片潮湿。
没有声音。只有胸腔里心脏沉重而缓慢的跳动声,一下,一下,撞击着肋骨。
不知过了多久。楼梯间的门被推开,一个护士探头看了一眼,又缩了回去。
周帆慢慢放下手。他眨了眨眼,眼睛很干,很涩。
他弯腰,把散落的纸一张张捡起来,叠好。边缘对齐,动作很慢。
然后,他站起来,拍了拍裤子上的灰。拉开门,走出去。
光线刺眼。他眯了眯眼。
走到母亲病房外,他停下,透过门上的玻璃看进去。母亲半靠在床上,望着窗外。侧脸平静,但放在被子上的手,微微蜷着。
周帆推门进去。
母亲转过头。“医生怎么说?”
周帆走到床边,坐下。他把资料放在床头柜上。
“要动个小手术。”周帆说,语气尽量轻松,“之后可能需要治疗一段时间。医生说,发现得不算晚,好好治,没问题。”
母亲看着他。“要花很多钱吧?”
“钱的事你别管。”周帆拿起一个苹果,开始削皮。“我有办法。”
“你能有什么办法?”母亲的声音有点颤,“你那点工资,还要攒钱娶媳妇……”
“妈!”周帆打断她,苹果皮断了,掉在地上。“先治病。别的,以后再说。”
母亲看着他,眼圈红了。她转过头,看着窗外。“都是我拖累你……”
“没有。”周帆继续削苹果,手指很稳。“你是我妈。没有拖累。”
他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,插上牙签,递给母亲。
母亲接过来,吃了一小块。嚼得很慢。
“甜吗?”周帆问。
母亲点点头。“甜。”
周帆看着她吃。然后,他拿出手机,走到病房外。
他翻着通讯录。亲戚,朋友,同事。手指在一个个名字上划过。
最终,他拨通了一个号码。是他大学时关系还不错的同学,现在在另一个城市,听说混得不错。
电话响了很久,才被接起。
“喂?周帆?稀客啊,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?”同学的声音带着笑意,背景音有些嘈杂。
“王栋,是我。”周帆走到窗边,看着楼下花园里稀疏的几个人影,“有点事,想问问你。”
“啥事?说。”
“你那边……有没有什么来钱快的路子?合法的。”周帆的声音压得很低。
电话那头静了几秒。“周帆,你……遇到难处了?”
“嗯。家里人生病了,需要钱。”
“多少?”
周帆报了个数。
王栋吸了口气。“这么多?你工作这么多年,没攒点?”
“攒了。不够。”
又是一阵沉默。只有背景里模糊的音乐声。
“周帆,不是我不帮你。”王栋的声音变得有些为难,“我现在也就是个打工的,表面光鲜,压力也大。而且,来钱快又合法的路子……哪有那么容易。要不,你试试网上那些筹款平台?”
“……知道了。谢谢。”周帆说。
“哎,你也别急。我再帮你问问,有消息告诉你。你自己也多保重。”王栋的语气带着歉意,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远。
“嗯。挂了。”
电话断了。周帆握着手机,屏幕暗下去。
他靠在墙上。墙壁很凉,透过薄薄的工装外套,渗进皮肤里。
下午,他回公司上班。老赵看到他,脸色还是不好,但没再提昨天的事。
周帆坐到位子上,打开电脑。屏幕上是熟悉的调度界面,线条,符号,不断跳动的数字。
他看着那些东西,看了很久。然后,他开始工作。接电话,处理异常,协调车辆。声音平静,条理清晰。
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。
下班时,刘峰凑过来,递给他一支烟。
“小周,上午请假了?家里没事吧?”
周帆没接烟。“没事。”
“哦。”刘峰自己点上烟,吸了一口,“昨天那事,你别往心里去。老赵就那脾气,总得找个人顶锅。你也别怪我多嘴,我就是……实话实说。”
周帆收拾东西的手没停。“嗯。”
“不过,”刘峰压低声音,“我听说,那批货的损坏,可能有点蹊跷。入库的时候,好像有人看见……包装就不太对劲。”
周帆动作停住,看向他。
刘峰吐了个烟圈。“我也是听仓库老吴嘀咕了一句。具体不清楚。你也知道,老吴那人,喝点酒就爱胡说。”
周帆没说话。他拉上背包拉链。
“我就是给你提个醒。”刘峰拍拍他肩膀,“这年头,害人之心不可有,防人之心不可无。走了啊。”
刘峰晃悠着走了。
周帆站在原地。仓库老吴?那个嗜酒如命,因为误事被罚过好几次的仓管员?
他背上包,走出办公室。没有直接回家,而是绕去了仓库。
晚班的人已经来了,叉车在货架间穿梭。他在一堆等待上架的货物旁,找到了老吴。老吴正拿着扫描枪,慢吞吞地核对标签,身上一股酒气。
“吴师傅。”周帆叫了一声。
老吴抬起头,眯着眼看了他一会儿。“哦,小周啊。啥事?”
“上周五下午,那批出问题的精密仪器部件,您还有印象吗?入库的时候,是您经手的吧?”
老吴的眼神闪烁了一下。“那批啊……记不清了,每天那么多货。”
“那批货包装有问题吗?”周帆问。
“包装?能有什么问题?不都那样。”老吴转过头,继续扫描,“你别问我,我什么都不知道。”
“刘峰说,您好像提过一句,包装不太对。”周帆盯着他。
老吴的手抖了一下,扫描枪差点掉地上。“刘峰那小子瞎说!我什么时候说过?没有的事!”他声音提高了些,带着酒后的含糊和激动,“你们别想往我身上赖!我就是一个看仓库的!”
旁边有人看过来。老吴嘟囔着,推着运货小车,趔趔趄趄地走开了。
周帆看着他的背影。老吴的反应,不对劲。
但他没有追上去。追问一个醉醺醺的人,不会有结果。
他离开仓库。夜色已深,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。
他没有坐车,慢慢地走着。脑子里很乱,像塞了一团麻。
母亲的病。巨额的费用。被扣的奖金。有疑点的货损。老吴闪烁的眼神。刘峰看似无意的话。
这些碎片在他脑子里旋转,碰撞,却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图景。
路过一个二十四小时自助银行。他走进去,把卡插进机器,查询余额。
数字跳出来。比上次看,又少了一截。
他盯着那个数字,看了很久。然后,他按下退卡键。
卡片吐出来,带着机器微微的温热。
他走出银行。冷风一吹,他打了个寒颤。
手机在口袋里震动。是母亲。
“小帆,还没下班?”
“嗯,加班。你先睡,别等我。”
“哦。那你吃饭了吗?”
“吃了。”周帆说。其实没有。
“那就好。早点回来,路上小心。”
“知道了。”
挂断电话。他站在街边,看着车来车往。霓虹灯的光流淌在湿漉漉的地面上,五彩斑斓,却又冰冷。
他需要钱。很多很多钱。
工作不能丢。至少现在不能。
他想起王栋的话:来钱快又合法的路子,哪有那么容易。
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,透不过气。
他漫无目的地走着,不知不觉,走到了一个相对繁华的商业区。橱窗里灯光璀璨,映出他模糊的影子。穿着旧夹克,神色疲惫,与周围的光鲜格格不入。
路过一家当铺。门面不大,招牌上写着一个巨大的“当”字。橱窗里陈列着一些手表、首饰、电子产品。
周帆的脚步停下了。他盯着橱窗里一块看起来很贵的手表。
他想起父亲留下的东西。那个铁皮盒子里,除了卡和旧物,还有一条银链子。很细,款式简单,是父亲年轻时戴过的。母亲说,不值什么钱,留着是个念想。
他摸向自己的脖颈。那里空空的。那条链子,他几年前就不戴了,怕工作时弄丢,一直收在盒子里。
也许……能当点钱?
这个念头冒出来,让他自己都感到一阵难言的羞耻。但很快,就被更深的焦虑压了下去。
他推开了当铺的门。门上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。
店里很安静,只有一个戴着眼镜的老头坐在柜台后,看着报纸。
“老板,看看这个。”周帆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小小的绒布袋子——他出来时鬼使神差带上了。倒出里面的银链,递了过去。
老头放下报纸,接过链子,凑到台灯下看了看。又拿起一个放大镜,仔细看了看链扣和花纹。
“普通的925银,链子细,做工也一般。当不了几个钱。”老头声音平淡。
“能当多少?”
老头伸出三根手指。
“三百?”
“三十。”老头说,“死当。活当更少。”
周帆的心沉了下去。他拿回链子,冰凉的金属贴在掌心。
“不当了。”他说,声音干涩。
老头无所谓地耸耸肩,继续看报纸。
周帆把链子塞回口袋,转身走出当铺。铃铛再次响起。
夜风吹在脸上,带着寒意。他把手插进口袋,紧紧攥着那条链子。金属棱角硌着掌心,微微的疼。
这点钱,杯水车薪。
他必须想别的办法。
回到那栋旧楼。三楼的灯还亮着。
他轻轻打开门。客厅里,电视开着,声音调得很小。母亲靠在沙发上,睡着了。手里还握着遥控器。
周帆放轻脚步,走过去,拿起旁边叠着的毯子,轻轻盖在母亲身上。
母亲动了一下,没醒。
周帆站在旁边,看了她一会儿。睡梦中,母亲的眉头微微蹙着,似乎并不安稳。
他关掉电视,走回自己房间。
关上门,他拿出那个铁皮盒子,打开。把银链子放回去,和父亲的奖章、工作证放在一起。
然后,他打开电脑。在搜索框里,输入“兼职”、“高薪”、“短期”……
网页跳出一大堆信息。刷单,打字员,快递分拣夜班,代驾……收入都很微薄。
他又输入“借款”、“贷款”。
各种小额贷款公司的广告弹出来,利息高得吓人。正规银行的贷款,需要抵押,需要稳定收入证明,流程漫长。
他一条条看下去,眼睛越来越涩。
最后,他关掉电脑。房间里只剩下窗外透进来的、城市永不熄灭的微光。
他躺在床上,睁着眼睛,看着天花板上那片水渍。
黑暗中,一个念头,像藤蔓一样,悄无声息地缠绕上来。
那批有问题的货。
老吴的反应。
刘峰的话。
如果……不是意外呢?
这个念头让他心脏猛地一跳。他翻了个身,面朝墙壁。
不会的。可能只是他想多了。工作压力大,加上家里的事,让他有点疑神疑鬼。
他闭上眼,强迫自己入睡。
第二天,一切照旧。工作,医院,缴费。母亲的术前检查一项项做,费用单一张张来。卡里的数字,像阳光下的雪,迅速消融。
周帆更沉默地工作,更频繁地加班。老赵对他的态度缓和了一些,大概觉得上次的惩罚已经起到了警示作用。刘峰偶尔还是会凑过来说些闲话,周帆只是听着,很少回应。
他暗中留意过老吴,也旁敲侧击地问过其他仓管。关于那批货,再没听到什么特别的说法。老吴依旧每天醉醺醺的。
好像那真的只是一次意外。
直到周五下午。
周帆去仓库核对一批第二天要发出的急件。仓库很大,货架林立。他拿着清单,一板一板地核对。
核对到C区深处时,他听到货架后面有压低的说话声。其中一个声音,有点耳熟。
“……放心,痕迹都处理干净了。那傻小子背定了。”
是刘峰的声音。
周帆的脚步停住了。他屏住呼吸,慢慢挪到货架侧面,透过货物间的缝隙看过去。
刘峰背对着他,正在和一个人说话。那人侧着身子,看不太清脸,但看穿着,像是运输部的一个小主管,姓孙。
“你确定监控没问题?”孙主管问,声音很轻。
“那天下午那个时段的监控,硬盘‘刚好’出了点故障,数据丢了。技术部那帮人查了半天,说是意外。”刘峰的声音带着一丝得意,“老赵急着找人顶缸,周帆那小子又正好撞枪口上,家里还一堆破事,哪有精力细查?”
“货呢?真没问题?”
“能有什么问题?外包装换了,里面的东西……谁知道是什么。反正客户咬定是精密部件,坏了就得赔。赔多少,还不是他们说了算?这里面的油水……”刘峰没说完,但意思很明显。
孙主管沉默了一下。“小心点。别留尾巴。”
“知道。这次算那小子倒霉。不过……”刘峰顿了顿,声音更低了些,“老赵那边,好像也有点想法。上次总公司来,大老板不是说智能化改造吗?听说要裁掉一部分老调度,换成系统自动派单。老赵估计是怕自己位子不稳,拿这事转移火力,也顺便敲打敲打我们这些老人。”
“他倒是精明。”孙主管哼了一声。
“行了,我先走了。下次喝酒再说。”刘峰摆摆手,转身要走。
周帆立刻缩回身子,紧贴着冰冷的货架金属立柱。心脏在胸腔里狂跳,撞得肋骨生疼。血液冲上头顶,耳边嗡嗡作响。
他听到刘峰的脚步声渐渐远去。然后是孙主管朝另一个方向离开的脚步声。
仓库里恢复了安静,只有远处叉车行驶的嗡嗡声。
周帆靠在货架上,腿有些发软。他慢慢蹲下来,手指抠进掌心,指甲陷进肉里,带来尖锐的刺痛。
不是意外。
是陷害。是勾结。是为了利益,为了自保,随手拿他当替罪羊。
那些模糊的时间差,老吴的慌张,刘峰的“提醒”,老赵急于定性的态度……所有的碎片,在这一刻,被那短短的几句话,串成了一条清晰而冰冷的链条。
呼吸变得粗重。他张大嘴,无声地吸气,冰冷的空气灌进肺里,带着铁锈和灰尘的味道。
愤怒像岩浆一样,从胃里翻滚上来,灼烧着喉咙。但紧接着,是更深的寒意。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,蔓延到四肢百骸。
他们敢这么做,是因为他无足轻重。因为他沉默,因为他好拿捏,因为他有软肋,因为他没有反抗的资本。
扣掉的奖金,母亲的医药费,被踩在脚下的尊严……像一块块冰冷的石头,压在他的心上,沉甸甸的,透不过气。
他慢慢站起来。腿还在发软,但他站直了。
不能这样。
他对自己说。声音在空寂的脑海里回荡。
不能。
他走回调度室。每一步,都踩得很实。胸腔里那股灼烧的火焰,被冰冷的理智一点点压下去,凝固成某种坚硬、沉重的东西。
他坐到电脑前。屏幕的光映在他的脸上,没什么表情。
他打开内部通讯系统,找到技术部一个相熟同事的聊天窗口。这个同事以前和他一起处理过系统问题,人还不错。
“王哥,在吗?请教个事。”
“小周啊,啥事?”
“上次咱们这儿不是有段监控数据丢了吗?就仓库C区,上周五下午大概三点到四点那一段。技术部后来恢复了吗?”
“哦,那个啊。没恢复。硬盘物理损坏,数据找不回来了。怎么突然问这个?”
“没什么,就是突然想起来,有点好奇。怎么会物理损坏呢?”
“谁知道。可能是老化,也可能是意外磕碰。仓库那环境,你懂的。怎么,那段时间有什么问题?”
“没有,随便问问。谢了王哥。”
“客气。”
周帆关掉窗口。硬盘物理损坏。意外。
他手指在鼠标上轻轻敲击。一下,一下。
然后,他点开公司内部的文件服务器。他的权限不高,能访问的目录有限。但他记得,所有货损报告的最终归档,都在一个公共盘里。
他输入关键词,搜索上周那批精密仪器的货损报告。报告很快调出来,是最终版,责任认定是他“录入延迟导致流程衔接失误,负次要责任”,主要责任归咎于“运输过程意外”。报告附件里,有当时的现场照片,货物外包装破损的照片,以及……一份客户提供的货品价值证明和索赔函。
他点开索赔函。上面列明了损坏部件的型号、编号、采购价值。数字后面,跟着好几个零。
他的目光在采购单的扫描件上停留。客户公司的LOGO,采购单的格式,签章……
他见过这个LOGO。不止一次。
就在上个月,老赵让他整理过一批旧文件,其中就有和这家公司的几份普通物流合同。合同的格式,签章的位置,和眼前这份索赔函上的,似乎有些微妙的差别。字体粗细?间距?他说不上来,但总觉得有点不对劲。
他立刻在自己的工作盘里翻找。那批旧文件,他当时扫描归档了电子版。
找到,打开,比对。
乍一看,很像。但仔细看,索赔函上客户公司的公章,边缘似乎比合同上的公章更清晰一点,少了一些使用多年的细微磨损痕迹。而且,索赔函上那个负责人的签名,笔迹走势,和他印象中合同上的签名,也有细微不同。
这不能说明什么。可能是不同打印机打印的效果,可能是签名时的状态差异。
但结合他刚才听到的话……
一个大胆的、令人齿冷的猜想,在他脑中逐渐成形。
如果,货物本身就有问题?或者,干脆就是一次里应外合的骗保、吃回扣?
刘峰和孙主管的对话,提到“外包装换了,里面的东西……谁知道是什么”,还有“油水”。
老赵急于甩锅,甚至可能知情,或者默许。
而自己,是这个计划里,最合适、也最没有反抗能力的那个“意外因素”。
周帆背脊冒出冷汗。不是害怕,而是一种接近冰冷的、清醒的战栗。
如果是真的,这就不是简单的工作失误,而是涉嫌欺诈,甚至职务侵占。
他盯着屏幕上那两个并排的签章图片,看了很久。然后,他关掉页面,清空了浏览记录。
不能打草惊蛇。
他现在没有任何证据。仅凭偷听到的几句话和模糊的疑点,什么都证明不了。反而会让他们警觉,甚至可能引来更直接的报复。
他需要证据。确凿的证据。
硬盘损坏了,监控没了。直接的物证可能已经被处理。
但人,总是会留下痕迹。邮件,通讯记录,资金往来……尤其是,如果涉及不正当的利益输送。
刘峰,孙主管,老赵。他们之间,必然有联系。
还有那个客户公司。那份索赔函,是真的客户索赔,还是配合演戏?
周帆靠在椅背上,闭上眼睛。脑子里飞快地转动。
他只是一个基层调度员,权限有限,人脉也有限。他能接触到的东西太少了。
而且,他时间不多了。母亲下周就要手术。手术费,后续的治疗费,像悬在头顶的利剑。
他需要钱,需要快钱。也需要,让该付出代价的人,付出代价。
这两个目标,此刻,在某些层面,诡异而冰冷地重合了。
他睁开眼睛。眼神里,之前的疲惫、茫然、隐忍,像潮水一样褪去,露出底下坚硬的礁石。那是一种孤注一掷的冷静。
他拿出手机,翻到一个几乎从未联系过的名字——林薇。是他大学同学,也是他曾经默默喜欢过,但从未说出口的女生。听说她嫁得不错,丈夫家里做生意,挺有钱。毕业后就没了联系,只有微信,躺在列表里,偶尔看到她发一些精致生活的朋友圈。
他点开林薇的头像,犹豫了几秒,然后开始打字。措辞很谨慎,只说很久不见,听说她过得很好,自己最近遇到点难处,家里急需用钱,想问能不能借一点,会尽快还,可以打借条,付利息。
消息发出去。他等了十分钟,半小时,一小时。
没有回复。
石沉大海。
意料之中。他扯了扯嘴角,想做出一个类似笑的表情,但脸部肌肉有些僵硬。
他放下手机。最后一丝通过正常途径快速解决问题的幻想,也破灭了。
那么,只剩下那条路了。
他需要证据,需要钱,需要一击必中的机会。
他重新看向电脑屏幕。目光落在内部通讯软件上,那个代表刘峰的头像。
他需要一个突破口。刘峰,看起来是最不谨慎,也最可能留下马脚的那个。
但怎么入手?直接查他的通讯记录?他做不到。
也许,可以从别的地方找找线索。
他想起刘峰喜欢炫耀,尤其喝了酒之后。朋友圈里,经常晒一些超出他收入水平的消费:新手机,高档餐厅,甚至有一次,还晒过一只价格不菲的手表,虽然很快又删掉了。
他点开刘峰的朋友圈。设置了三天可见,最近没什么内容。
他又想起,刘峰好像提过,他有个表弟,在另一家物流公司做类似的工作,经常和他抱怨那边管理混乱,漏洞多。
如果……刘峰是利用职务之便,和表弟里应外合,搞一些“小动作”?比如,虚报损耗,偷运物品,甚至……和这次一样,伪造货损?
这个猜测很大胆,但并非没有可能。物流行业,尤其是他们这种传统的转运中心,管理上确实存在不少灰色地带。
周帆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。他需要一个契机,来验证这个猜测,或者找到其他线索。
机会,很快就来了。
几天后,老赵宣布,因为之前的货损事件,公司要加强管理,要求所有调度员和仓库管理员,重新核对并签字确认一批重要货物的历史出库和运输记录,作为存档。工作量很大,要求一周内完成。
老赵把任务分派下来,周帆也分到一部分,主要是他负责线路的近期记录。
这是个枯燥繁琐的活,但也是个机会。
周帆领到自己的那摞单据,开始埋头核对。他核得很仔细,不放过任何细节。发货单,签收单,运输记录,重量体积变化……
大部分都没问题。直到,他看到几张三个月前的单据。发往邻市的一批电子产品配件,货值中等。出库记录正常,运输记录正常,但签收单上的签名字迹,和周帆记忆中当时负责那趟线路的司机老张的笔迹,有细微差别。老张的签名比较潦草,连笔多。而这几张单子上的签名,虽然刻意模仿了潦草,但一些转折的笔锋,显得生硬。
更重要的是,周帆记得,那段时间老张因为腰伤请了假,那几天的线路是另一个临时顶班的司机跑的。但单据上司机签名栏,却是“老张”的签名。
他不动声色,把这几张有疑问的单据单独抽出来,用手机快速拍下关键页面。然后,继续核对其他。
中午休息时,他借口去仓库找人对数据,找到了正在吃饭的老张。
“张师傅,腰好点没?”周帆递了根烟。
“老毛病了,时好时坏。”老张接过烟,点上。
“三个月前,你请假那几天,是不是小陈替你跑的东线?”
“是啊。怎么突然问这个?”
“哦,没什么,核对旧单子,看到有你的签名,但时间对不上,就问问。可能是当时忙,签错了。”周帆状似随意地说。
老张皱起眉,想了想。“我请假那几天,单子不该我签啊。是不是小陈那小子偷懒,模仿我笔迹签的?回头我说说他。”
“可能吧。没事,我就确认一下。”周帆笑笑,扯开话题。
离开仓库,周帆心里有了点底。这几张单子,很可能有问题。模仿签名,冒名顶替,货物有没有安全送达,途中有没有被调包或截留,就不好说了。
这也许只是个例,也许是冰山一角。
但他没有立刻动作。这点东西,还远远不够。他需要更多的证据,需要知道,这些“问题货”的流向,以及背后的利益链。
接下来的几天,周帆利用一切空闲时间,更仔细地核对分到他手里的历史单据。同时,他也更加留意刘峰、孙主管,甚至老赵的动向。
他发现,刘峰和孙主管私下接触比想象中频繁。经常在仓库角落,或者下班后一起离开。而且,刘峰最近似乎手头宽裕了些,换了新手机,中午吃饭也经常点贵的外卖。
老赵则似乎有些焦躁,经常在办公室打电话,声音压得很低,提到“总部”、“审计”、“智能化”等字眼。
周帆还注意到,那个“索赔”的客户公司,最近又有几批货从他们这里走,而且都是刘峰负责协调的。其中一批,发货时外包装有些异常,但刘峰大手一挥就让通过了。
周帆偷偷用手机拍下了那批货的外包装照片,以及刘峰签字的放行单。
证据,像碎片一样,一点一点地收集。但他知道,这些还不足以构成完整的证据链。他需要更关键的东西,比如他们之间的资金往来记录,比如他们和那个“客户公司”的实质性勾结证据。
这些,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。
他需要帮助。或者,一个机会,一个能接触到更核心信息的机会。
这个机会,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来了。
总公司下发通知,为了推进智能化改造,将抽调各分公司部分骨干,参加为期两周的封闭式培训。他们转运中心有一个名额。老赵在晨会上宣布了这件事,并说会综合考虑近期表现和业务能力推荐人选。
大家反应平淡。封闭培训,意味着加班费没了,还可能耽误手头工作,不算什么好差事。而且,听说培训后可能会有岗位调整,是福是祸还难说。
但周帆心里一动。封闭培训,在总部。也许,能接触到一些在分公司接触不到的信息?或者,认识一些人?
他主动找到老赵,表示自己对智能化系统很感兴趣,想争取这个培训机会。
老赵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。“你想去?培训挺苦的,而且回来不一定有什么好处。”
“我想多学点东西。”周帆说,语气诚恳。
老赵想了想,点点头。“行吧。你最近表现也还稳定。那就你去吧。准备一下,下周报到。”
“谢谢赵主管。”
拿到培训通知,周帆请了假,安顿好母亲住院的事情——手术日期定了,就在他培训期间。他请了一个护工,预付了费用。又给母亲留足了钱,反复叮嘱。
“妈,我去总部培训两周,学习新系统。你好好做手术,听医生的话。我培训一结束就回来。”
母亲躺在病床上,脸色有些苍白,但精神还好。“你去你的,好好学。我没事,有护士呢。”
周帆握了握母亲的手。“嗯。等我回来。”
走出医院,他仰头看了看天空。天色灰蒙蒙的,像要下雨。
培训地点在总部所在的科技园区。环境很好,现代化的教室,食宿全包。培训内容很紧凑,主要是新的智能调度系统的原理和操作。
周帆学得很认真。他需要掌握这个,无论将来如何,多一项技能总没坏处。
培训间隙,他有意无意地和来自其他分公司的同事交流,尤其是那些在总部职能部门,或者信息技术部门工作的。他表现得虚心好学,乐于帮忙,很快和几个人熟络起来。
其中有一个,是信息技术部负责数据维护的工程师,叫小李,年纪和他相仿,有点技术宅,但人很热心。一次课后闲聊,周帆“无意”中提起,他们分公司前段时间有段监控数据丢失,导致一次货损责任扯皮,不知道新系统能不能避免这种问题。
小李一听就来了精神,开始大谈数据备份、容灾、安全审计的重要性。“你们那肯定是老系统,存储硬盘老化,又没做好冗余。新系统就不同了,全云化,多重备份,还有操作日志审计,谁在什么时候动了什么数据,一清二楚。”
“操作日志?”周帆露出感兴趣的样子,“那能查到很久以前的操作记录吗?”
“理论上,只要没被故意删除,都能查到。不过老系统的日志管理混乱,不一定全。”小李推了推眼镜,“而且,查这个需要权限,不是随便谁都能看的。”
“哦。”周帆点点头,换了个话题。
几天后,培训进行到系统实操环节。每人分配了一个测试账号,在模拟环境中练习。周帆发现,测试账号的权限虽然有限,但似乎能访问一个内部的公共文档库,里面有一些系统操作手册和案例分享。
他趁周围人不注意,尝试在文档库的搜索栏里,输入了自己分公司的一些关键词,比如名称缩写,比如一些内部项目代号。
大部分搜索无结果。但当他输入那家“索赔”客户公司的名字缩写时,跳出来几个文档链接。看标题,似乎是一些历史合作纪要或异常事件报告。
他心跳加快,迅速点开一个。权限不足,无法访问。
他试了其他几个,都一样。
他皱起眉。想了想,他关掉页面,回到模拟系统界面。他记得小李有一次登录后台时,他瞥见过账户名的命名规则:似乎是姓名拼音加部门缩写。
他尝试输入刘峰的拼音,加上他们分公司的缩写,以及几个常见的初始密码组合。错误。
他又尝试孙主管的。错误。
老赵的。还是错误。
他停下来。这样试下去,很容易触发安全警报。
他需要更准确的权限信息,或者,一个“合法”的借口。
机会出现在培训的最后一天。有个小组协作任务,需要调取一些历史数据进行分析。周帆所在的小组,缺一个关键数据。负责提供数据支持的同事临时有事,让他们自己到内部知识库的某个分类下找找看。
周帆主动请缨,说他去试试。他来到公用电脑前,登录自己的测试账号,进入知识库。在指定的分类下,他确实找到了类似的数据文件,但需要申请临时权限才能下载。
申请流程需要填写理由,并选择审批人。审批人列表里,有各个部门的主管。
周帆的目光快速扫过。他看到了一个名字:赵建国(分公司调度中心)。
是老赵在总部的权限账户?可能是用于远程处理紧急事务或者查看某些报表的。
一个念头,电光石火般闪过。
他迅速填写申请理由,引用小组任务编号,然后,在审批人那里,尝试性地输入了“赵建国”,并选择了“加急”。
系统提示:已提交,等待审批。
他紧紧盯着屏幕。心脏在胸腔里擂鼓。
几分钟后,屏幕一闪,提示:审批通过,权限已临时开放,有效期两小时。
成功了!老赵可能设置了自动审批某些特定类型的临时权限申请,或者,他此刻正好在线,随手点了通过。
周帆来不及细想,立刻开始行动。他没有去下载小组需要的数据,而是利用刚刚获得的、稍高一些的临时权限,再次尝试搜索。
他输入了那家客户公司的全名,以及“货损”、“索赔”、“异常”等关键词组合。
这一次,跳出了更多结果。其中几个文件,标题就涉及“重大货损调查记录”、“供应商异常行为报告”。
他屏住呼吸,点开其中一个。
打开了!是一份几个月前的内部调查纪要,关于一起类似的、但最终被认定为“运输意外”的货损事件,涉及的客户不同,但调查过程中,提到了“包装异常”、“签收人身份存疑”等字眼,结论是“证据不足,无法认定责任方”。
他快速浏览,记下关键信息和相关人员(包括当时的调度员和仓管,其中一人已离职)。
然后,他点开另一个文件。这是一份关于“供应商黑名单”的建议草案,里面列举了几家有欺诈嫌疑或合作记录不佳的供应商。那份“索赔”客户公司的名字,赫然在列,后面备注:“疑似关联公司存在重复索赔、虚高报价行为,建议审慎合作,重点监控。”
周帆感觉自己的手在微微发抖。他稳住心神,迅速用手机拍下这些关键页面。然后,他清理掉浏览记录,退出登录。
回到小组,他把下载好的(另一份无关的)数据交给队友,解释说找到了可用的替代数据。小组任务继续。
剩下的培训时间,周帆有些心不在焉。他脑子里反复回放着刚才看到的那些信息。
关联公司。重复索赔。虚高报价。疑似欺诈。重点监控。
这些词,像拼图一样,和他手里的碎片——刘峰和孙主管的对话,有问题的签收单,可疑的货物放行——逐渐拼合。
这不仅仅是一次简单的陷害,很可能是一个存在了一段时间的、利用职务之便和供应商勾结,虚构或夸大货损,骗取公司赔偿或吃回扣的利益链。而自己,不过是他们这次选中的、用来背锅和转移视线的棋子。
而老赵,他知道多少?是默许,是参与,还是被蒙蔽?
无论如何,老赵急于甩锅给他,甚至可能想借“智能化改造裁员”的东风,把他这个“不稳定因素”踢走,动机就很明显了。
培训结束,回到分公司。周帆没有立刻行动。他像往常一样工作,甚至对老赵和刘峰的态度,比之前更“恭敬”了一些。
他在等。等母亲手术顺利的消息,也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。
母亲手术那天,他在公司,心神不宁。直到下午,接到护工电话,说手术顺利,母亲已回病房,情况稳定。他悬着的心,才稍稍放下一些。
接下来几天,他一边工作,一边利用晚上时间,悄悄整理手头的“证据”。照片,录音(他买了一支录音笔,但还没录到关键内容),从总部系统里拍下的资料截图。他把这些存储在几个不同的网络云盘和加密U盘里。
他还需要更直接的证据。比如,他们分赃的记录,或者和“客户公司”资金往来的证据。
这很难。但他想到了一个人——刘峰那个爱炫耀的表弟。
他找了个周末,以“请教业务问题”为名,通过刘峰,要到了他表弟的联系方式。他请表弟吃了顿饭,在酒桌上,装作不经意的抱怨,说现在工作难做,压力大,奖金还少,不像他们公司,听说油水多。
表弟几杯酒下肚,话就多了起来,大吐苦水,说他们那里管理更乱,老板亲戚把持要害部门,下面人想捞点外快都得看脸色,还得打点。说着说着,就抱怨起上次帮表哥“处理”一批“有点小问题”的货,结果好处费还被克扣了。
周帆心中一动,顺着话头问是什么货,怎么处理的。
表弟虽然有点醉,但还保留一丝警惕,含糊地说就是些“渠道来的”电子产品,换个包装,当正品出,利润可观。还吹嘘他们路子广,什么货都能“消化”。
周帆没有深问,只是附和着,给他倒酒。心里却记下了关键词:“渠道来的”、“换个包装”、“当正品出”。这很可能就是指那些被“报损”后,实际上被截留、调包,再通过非法渠道销赃的货物。
他偷偷用手机,在桌下按下了录音键。
饭局结束,周帆把醉醺醺的表弟送上出租车。录音文件保存在手机里,虽然有些嘈杂,但关键部分还算清晰。
证据链,又补上了一块。
现在,他手里有:有问题的历史单据照片(模仿签名),刘峰违规放行问题货物的照片,总部内部关于该客户公司“疑似欺诈”的记录截图,刘峰表弟关于“处理问题货”的录音(间接证据),以及他自己整理的、关于这次“精密仪器货损”事件的时间线疑点分析。
这些证据,单独看,或许都不够致命。但组合在一起,指向性已经非常明显。
他还需要最后一环:资金往来。这最难,但也最关键。
也许,可以从刘峰身上找突破口。刘峰爱炫耀,开销大,或许会留下痕迹。
周帆开始更仔细地观察刘峰。他注意到,刘峰最近似乎对一款新出的昂贵手机很感兴趣,经常在午休时刷相关资讯,还跟人抱怨手头紧。
一天下班后,周帆“偶然”听到刘峰在楼梯间打电话,语气很不耐烦。
“……知道了知道了,月底前一定还上!催什么催!我最近手头是有点紧,但那笔钱不是快到了吗?等那边结算了,连本带利给你!……行了行了,挂了!”
等那边结算?哪边?
周帆默默记下。
几天后,刘峰果然换了那部新手机。在办公室里,他状似无意地抱怨:“妈的,信用卡又刷爆了。这日子没法过了。”
另一个同事打趣:“你小子少去两次夜店,啥都有了。”
刘峰嘿嘿一笑,没接话,但摆弄新手机的动作,透着得意。
周帆知道,刘峰的经济状况,和他的收入水平不符。这种不符,就是线索。
他尝试在网上搜索刘峰的名字(他知道刘峰的全名),结合分公司名称、物流行业、异常交易等关键词,但没有太多收获。公开信息太少了。
他需要更专业的帮助,或者,一个能接触到内部财务或审计信息的机会。这几乎不可能。
就在他感到有些束手无策时,转机出现了。
总公司突然下发通知,为配合智能化系统上线,将进行一次全面的资产和流程审计,各分公司需全力配合。审计组下周进驻。
老赵接到通知后,脸色不太好看,连着开了几次会,强调要“查漏补缺”,“把工作做细”。办公室里气氛有些紧张。
周帆意识到,机会来了。总公司审计,意味着更专业、权限更高的人会介入。如果他们能发现问题……
但如何引起审计组的注意,而不暴露自己,是个技术活。直接匿名举报?风险太大,容易打草惊蛇,也可能被压下去。
他需要一个更自然、更不会引人怀疑的方式。
他想起总部培训时认识的小李,信息技术部的。审计必然涉及系统数据核查。
他找了个晚上,给小李发了条微信,先是寒暄了几句,感谢培训时的帮助,然后“顺便”请教一个技术问题:如果他们分公司有历史数据(比如某些操作日志)因为硬盘损坏丢失了,在新的云系统里,有没有可能通过其他关联数据或者日志的元数据,做一些恢复或验证?
小李很快回复,说理论上,如果老系统的日志在其他关联系统(比如财务系统、OA流程)有调用记录,或者操作行为触发了其他事件记录,可能会留下痕迹,但比较麻烦,需要专门的数据分析工具和权限。
周帆表示感谢,然后“无意”中提到,他们分公司最近在配合审计,领导要求整理历史数据,正好有几笔陈年旧账,涉及一些供应商和货损,因为当时系统记录不全,有点扯皮,不知道新技术能不能帮上忙。
小李说,这个得看具体情况,如果有明确的怀疑对象和时间段,或许可以尝试用数据分析工具跑一下,看看有没有异常模式。不过,这得审计组提需求,他们技术部配合。
周帆说,明白了,谢谢。然后结束了对话。
他放下手机。审计组,技术部,数据分析工具,异常模式。
一个计划,在他脑中逐渐清晰。
他不需要自己跳出来。他只需要,在审计组到来时,在合适的时机,提供一点“线索”,引导他们去发现那些“异常模式”。
就像在丛林里,留下一点猎物的气味,引导猎犬去追踪。
审计组进驻那天,气氛肃穆。一行五六个人,为首的是一位姓郑的经理,表情严肃,不苟言笑。老赵带着几个主管全程陪同,笑容殷勤。
审计组要了大量的资料:财务记录、合同、运单、异常报告、人事档案……堆满了会议室。
周帆作为基层调度,没有被直接问话。但他留意到,审计组的人会时不时找不同岗位的员工,到小会议室单独谈话,了解情况。
他耐心等待着。
第三天下午,审计组的一位年轻组员,来到调度室,说要随机抽查一些近期的调度记录和异常处理流程。老赵指派周帆配合,因为他“对系统熟,记录也清楚”。
周帆按要求调出记录。审计员一边看,一边问些常规问题。周帆回答得清晰、有条理。
审计员似乎对其中几笔涉及“加急”、“高值”、“易损”货物的调度记录多看了几眼,问了几个细节。周帆注意到,那几笔里,有刘峰经手的,也有孙主管审批的。
审计员没说什么,只是在本子上记了几笔。
谈话快结束时,审计员合上本子,像是随口问道:“你们平时处理货损索赔,流程一般是怎样的?有没有遇到过比较棘手的,或者觉得不太对劲的案例?”
周帆心里一紧。机会来了。
他露出回忆的表情,语气平静:“流程一般是客户投诉,我们核实情况,查找记录,划分责任,上报处理。棘手的……有时候会有些责任界定模糊的情况。”
他顿了顿,像是忽然想起什么。“哦,对了,前阵子有一单,客户索赔金额挺大的,说是精密仪器部件损坏。当时系统记录有点小问题,加上仓库那段监控数据丢了,查起来费了点劲。最后认定是运输意外和我们录入延迟的混合责任。”他把当时的情况,客观地描述了一遍,没有添加任何个人猜测。
审计员听得很认真。“监控数据丢了?怎么回事?”
“听技术部说是硬盘老化,物理损坏。”周帆说。
“哦。”审计员点点头,在本子上又记了一笔。“那家客户,之前合作多吗?信誉怎么样?”
“不算多,但有几单。具体信誉……我不太清楚,得问商务或风控的同事。”周帆如实回答,然后像是无意间补充道,“不过,我后来在总部培训时,好像在内部资料里看到过,这家公司好像在什么‘观察名单’上,具体记不清了。可能是我看错了。”
审计员抬起头,看了他一眼,眼神里闪过一丝锐利的光。“
“观察名单?”审计员重复道,笔尖在纸上停顿了一下。
“可能是我记混了。”周帆垂下眼,整理手边的单据,“总部系统资料多,我不一定看得准。”
审计员没再追问,只是又看了看屏幕上那几笔记录。“好了,先这样。谢谢配合。”他收起本子,离开了调度室。
周帆坐回座位。手心有点潮。他知道,自己埋下的那颗种子,已经落在了土里。审计员会去核实“观察名单”的事。只要他去查,就会发现那份供应商黑名单建议草案,就会发现那家公司的“疑似欺诈”记录。
接下来几天,审计组的工作节奏似乎加快了一些。他们频繁地找商务、财务、风控部门的人谈话。老赵的脸色越来越阴沉,经常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打电话。
刘峰也变得有些焦躁,在办公室里坐不住,总是找借口往外跑,和孙主管碰头的次数也少了。
周帆按兵不动,只是更仔细地完成自己的工作。他注意到,审计组开始调取更久远的历史数据,包括那批“问题客户”过去几年的所有合作记录和异常报告。
风暴正在酝酿。
一周后,审计组的郑经理突然召集分公司所有主管级别以上人员开会。会议室的百叶窗拉上了,门也关着。外面的人不知道里面在谈什么,但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。
会议开了很久。散会时,老赵第一个走出来,脸色铁青,脚步很快,看都没看旁人一眼。刘峰跟在后面,脸色煞白,眼神涣散。孙主管则不见踪影,听说会议中途就被审计组的人单独请走了。
下午,总部人事和监察部门的人来了。他们直接进了老赵的办公室。过了半小时,老赵被请了出来,在两名监察人员的陪同下,离开了公司。他的办公室被贴上了封条。
紧接着,刘峰和孙主管也被分别带走。整个转运中心一片哗然,议论纷纷。
很快,内部公告下发:原调度中心主管赵建国、调度员刘峰、运输部主管孙志强,因涉嫌利用职务之便,与外部人员勾结,虚构、夸大货损,骗取公司赔付款并私分,目前已被停职,接受公司监察部门进一步调查。公司已报警,并全力配合司法机关。
公告一出,众人皆惊。谁也没想到,平日里看起来只是有些官僚和急躁的老赵,以及爱占小便宜的刘峰、孙主管,竟然牵扯到这么严重的案件。
周帆看着公告,脸上没什么表情。心里那块沉甸甸的石头,似乎松动了一些,但并没有完全落下。他知道,这只是一个开始。司法程序漫长,而且,母亲的医疗费,依然是迫在眉睫的大山。
因为主管和关键人员被带走,转运中心的工作一时有些混乱。总公司临时指派了一位新的负责人过来稳定局面,同时加速推进智能化系统上线试运行。周帆因为熟悉新系统,又被临时抽调参与上线支持工作。
这让他接触到了更多核心数据和流程。在一次数据迁移核对中,他“偶然”发现,在老系统中,有几笔与那家“问题客户”相关的异常付款申请,最终的审批人签名,虽然是老赵,但申请提交的IP地址和终端编号,却指向刘峰的电脑。时间点,就在那批“精密仪器”货损事件前后。
这或许是证明刘峰伪造申请、老赵(可能)疏忽或默许审批的关键电子证据之一。他默默记下了相关编号和信息。
几天后,警方和公司监察部门的人来找他问话,了解相关情况。周帆将自己知道的事实,客观陈述了一遍,包括那天在仓库无意中听到的片段对话(他隐去了自己偷听的具体位置和方式,只说路过时隐约听到),以及之前发现的一些单据疑点。他没有主动提及自己后续的私下调查和搜集的证据,但当调查人员问到某些细节时,他提供了自己手机里存储的、作为工作记录保存的相关照片(如问题货物包装、放行单)。
他的陈述谨慎、清晰,与已经掌握的部分证据能够相互印证。调查人员对他的配合表示感谢。
案子在按程序推进。老赵、刘峰、孙主管被刑事拘留的消息传来。据说,初步查证的涉案金额不小。那个“客户公司”的相关负责人也被警方控制。
转运中心渐渐恢复了秩序。新系统上线,带来了更高的效率,也意味着一些岗位的调整。周帆因为表现稳定,且熟悉新系统,被留在了核心调度岗位,甚至被新负责人暗示,有机会担任小组长。
但这并没有给周帆带来太多喜悦。母亲的第一期放化疗开始了,副作用很大。呕吐,脱发,虚弱。每次去医院,看到母亲憔悴的样子,他都觉得心被揪紧了。医疗费像无底洞,医保报销后的自付部分,加上一些效果较好但昂贵的辅助药物,迅速吞噬着他原本就不多的积蓄,以及从亲戚那里勉强借来的一点钱。
那张单独的卡,又快见底了。
工作上的威胁暂时解除,但经济上的绝境,依然如影随形。
一天晚上,他在医院陪护。母亲睡下后,他走到楼梯间,打开手机银行APP。余额数字,让他呼吸一滞。
连下个月的部分药费都不够了。
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,闭上眼睛。疲惫像潮水一样涌上来,几乎要将他淹没。
难道,扳倒了陷害他的人,却依然救不了母亲?
难道,他还是要低头,去借那些利息高昂、可能永远还不清的钱?
不。
一个声音在他心底响起。很轻,但很清晰。
他睁开眼,眼神重新变得锐利。他想起审计时发现的那些细节,想起刘峰表弟的话,想起那个可能存在了一段时间的利益链。
老赵他们侵吞的,是公司的钱。但那些被他们勾结“处理”掉的“问题货”——那些本应属于公司、或者属于其他不知情货主的财物——它们去了哪里?变现后的赃款,除了被他们分掉,会不会还有别的去向?或者,有没有尚未被查出来的、隐匿的资产?
如果他们能通过虚构货损骗取赔偿,那么,那些被“报损”后实际被截留的货物,是不是也通过某种渠道,变成了现金或其他资产?
如果……能找到这些被隐匿的财物呢?
这个念头让他心跳加速。他知道这很危险,像是在刀尖上行走。这不再是自卫,而是主动出击,甚至可能游走在法律的边缘。
但他没有别的选择了。母亲的命,等不起。
他需要信息。关于老赵、刘峰、孙主管三人更多的信息,尤其是他们的财务状况,社会关系,可能的藏匿资产。
这些,警方和公司监察部门肯定在查,但他等不了那么久,而且结果也未必能惠及他。
他必须自己想办法。
他首先想到了刘峰的表弟。那个人,或许知道更多关于“处理”货物的渠道和资金流向。
他再次联系了刘峰表弟。这次,他没有请吃饭,而是直接约在了一个僻静的茶室。
表弟看起来有些憔悴,估计也受到了刘峰案子的影响,有些惶惶不安。
“周哥,你找我……什么事?我表哥那事,我真不知道多少,我就是个跑腿的。”表弟一坐下就急忙撇清。
“别紧张,就是随便聊聊。”周帆给他倒了杯茶,“你表哥的事,我也听说了,没想到这么严重。我就是好奇,他们弄那些钱,都花哪儿去了?听说数目不小。”
表弟眼神闪烁,端起茶杯喝了一口,掩饰紧张。“我哪知道……可能就是花了呗。我表哥那人,你也知道,好面子,爱享受。”
“光享受,能花掉那么多?”周帆慢条斯理地说,“我听说,他们好像还投资了点啥?或者,在别的地方有账户?”
表弟的手抖了一下,茶水溅出来一点。“这……这我真不知道。周哥,你别问我了,我就是个小角色。”
周帆看着他,忽然压低声音:“你上次说,帮他们‘处理’过一批货。那批货,最后变成钱,是怎么分的?你拿到的那部分,是现金,还是转账?”
表弟脸色变了变。“都……都是现金。一手交钱,一手交货。”
“现金啊……”周帆点点头,“那给你现金的人,你认识吗?长什么样?有没有留下什么联系方式?或者,他们通常在哪里交易?”
“周哥,你问这个干嘛?”表弟警惕起来。
“不干嘛,就是随便问问。你也知道,我现在工作还算稳当,新领导也挺看重我。”周帆向后靠了靠,语气平淡,“我就是觉得,有些事情,可能没那么简单。万一……我是说万一,警方查到你这边,问你这些细节,你总得有点准备,是不是?把事情说清楚,对你也有好处。毕竟,你只是拿钱办事,不算主犯。”
表弟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。他显然被吓住了,在刘峰被抓后,他一直提心吊胆。
“给我钱的是个生面孔,戴个帽子,看不清楚。交易地点不固定,有时候在郊区仓库,有时候在车里。就是……就是给个黑色塑料袋,里面是钱。点清楚,走人。没留联系方式。”表弟语速很快,声音发颤。
“那批货是什么?最后卖去哪儿了?”
“就……就是些电子产品,手机平板之类的。好像有专门的渠道收,翻新一下,当二手的或者山寨的卖到下面县城乡镇。”
“渠道是谁联系的?你表哥,还是那个孙主管,或者……老赵?”
“应该……是我表哥联系的。孙主管可能也知道。老赵……我就不清楚了。”
“你表哥有没有提过,除了分现金,他们还用别的什么方式存钱?比如,用别人的名字开户?或者,买点什么保值的东西?”周帆引导着问。
表弟皱着眉,努力回想。“好像……好像有一次,我表哥喝多了,吹牛说他眼光好,买了点‘硬货’,比存银行强。我问他是什么,他说是‘黄白之物’,还笑我土,不懂。”
黄白之物?黄金?白金?
“还有呢?他有没有提过具体在哪儿买?或者,放在哪儿?”
“这他没说。就吹了一句,后来就不提了。”表弟摇摇头。
周帆沉吟片刻。黄金,白金,首饰,金条……这些体积小,价值高,容易变现,确实是藏匿资产的好选择。老赵和刘峰,会不会也用这种方式,转移了一部分赃款?
“你表哥平时,有没有什么特别固定的爱好?比如,收藏什么?或者,喜欢去哪些特定的地方?”周帆换了个角度。
“爱好?就那些呗,喝酒,打牌,玩女人……哦,对了,他好像挺喜欢去一家叫‘聚宝斋’的店,说是看古董,但就他那品位,看得懂什么古董。估计是附庸风雅,或者……那里也能买卖那些‘黄白之物’?”表弟不确定地说。
聚宝斋。周帆记下了这个名字。
“行,今天谢谢你了。”周帆站起身,“今天的话,出你口,入我耳。你自己也小心点。如果警察真的找你,该说的说,不该说的……你自己掂量。”
表弟连忙点头,如蒙大赦般离开了。
周帆结了账,走出茶室。外面阳光有些刺眼。
聚宝斋。他拿出手机,在地图上搜索。是一家位于古玩市场附近的小店,评价不多。
他没有立刻去。而是先回到公司,利用工作间隙,在网上搜索“聚宝斋”的相关信息,以及老赵、刘峰、孙主管三人公开的社交媒体信息(如果有的话)。
老赵的社交账号很少更新,内容多是转发一些行业新闻或鸡汤。刘峰的账号在事发后似乎就停用了。孙主管的则完全找不到。
他又尝试搜索三人的名字,结合“房产”、“车辆”、“投资”等关键词,但公开信息有限,查不到太多有价值的内容。
看来,还是要从“聚宝斋”入手。
周末,他换了身不起眼的衣服,戴上帽子和口罩,去了古玩市场。市场里人不多,有些冷清。他很快找到了“聚宝斋”。门面不大,装修古旧,玻璃柜台里摆着些瓷器、玉器、钱币之类的东西。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干瘦男人,正坐在柜台后拿着放大镜看一枚铜钱。
周帆走进去,装作随意浏览的样子。
老板抬眼看了他一下,没说话,继续看手里的东西。
周帆在店里慢慢转着,目光扫过柜台里的物品。大多是些普通的工艺品,价值不高。他的目光落在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木质首饰盒上,盒盖打开一半,里面似乎空空如也。
“老板,这个盒子卖吗?”周帆指着那个首饰盒问。
老板放下放大镜,走过来。“那个啊,就是个老樟木盒子,放首饰防虫的。你要的话,给两百。”
周帆拿起盒子看了看。做工普通,确实就是个旧盒子。他放下盒子,状似无意地问:“老板,你这儿收东西吗?比如,金银首饰什么的?”
老板打量了他一眼,眼神里多了点探究。“收是收,得看东西。成色好,价格合适就收。”
“我有个亲戚,之前好像在你这里买过点金货,说你这儿实在。”周帆试探着说,报出了刘峰的名字,“刘峰,有印象吗?”
老板眼神闪烁了一下,很快恢复平静。“每天客人来来往往,记不住名字。买金货的倒是有几个,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个。”
“大概三十多岁,个子不高,有点胖,说话嗓门大。可能前几个月还来过。”周帆描述着刘峰的特征。
老板摇摇头。“没什么印象。我们这儿客人多,记不住。”
周帆看出老板有所隐瞒,但也没再追问。他买了一个便宜的仿古铜钱,然后离开了聚宝斋。
他没有走远,而是在古玩市场对面的一家小快餐店坐下,要了杯饮料,透过玻璃窗,看着聚宝斋的门口。
他需要确认,这个老板是否真的和刘峰他们有牵连。也许,刘峰或者老赵,在这里不止买卖过金银,还可能寄存了东西。
他在快餐店坐了将近两个小时。期间,聚宝斋只进去了两拨客人,很快就出来了。老板大部分时间都坐在柜台后。
就在周帆打算放弃,改天再来时,他看到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聚宝斋门口。车上下来一个人,戴着帽子和口罩,但走路的姿势,周帆觉得有点眼熟。那人快步走进聚宝斋。
周帆立刻拿出手机,调到录像模式,放大焦距,对着聚宝斋门口。玻璃反光,看不太清里面具体情况,但能看到那人和老板似乎在柜台前交谈,老板从柜台下拿出一个小布袋,递给那人。那人接过,迅速揣进怀里,转身走了出来,上车离开。
整个过程不到五分钟。
周帆记下了那辆车的车牌号。虽然隔着距离,录像画面也模糊,但他几乎可以肯定,那个人,是孙主管!他走路时肩膀有点歪斜的习惯,周帆在分公司见过很多次。
孙主管不是被抓了吗?怎么出来了?取保候审?还是……
他立刻用手机查了一下那个车牌号。是辆私家车,车主信息非公开,查不到。
孙主管冒险来聚宝斋,取走一个小布袋。布袋里会是什么?很可能是之前寄存的、贵重且体积小的东西,比如金条,珠宝,或者不记名债券之类。
这说明,聚宝斋的老板,绝对知情,而且很可能是一个销赃或转移资产的渠道。
周帆的心跳加快了。他感觉自己可能摸到了一条重要的线。
他没有轻举妄动。接下来的几天,他利用工作之余,继续暗中留意聚宝斋。他发现,老板的生活很有规律,每天准时开门关门,偶尔有熟客模样的人进出,交易都很短暂。
他也尝试跟踪了那辆黑色轿车一次,但跟到一半就跟丢了,对方很警惕。
他需要更直接的证据,或者,想办法从老板那里打开突破口。
直接接触老板,风险太大。他需要借助外力。
他想到了警方。但以什么理由报警?说他怀疑聚宝斋老板销赃?证据呢?一段模糊的录像,和一个“疑似”孙主管的身影?警方未必会立案,反而可能打草惊蛇。
他需要一个更稳妥的办法。
几天后,他“偶然”听到新来的负责人在和总公司通电话,提到老赵他们的案子,说警方那边希望公司能提供更多关于赃款去向的线索,以便追缴,弥补公司损失。
周帆心中一动。
他整理了一下思路。然后,他匿名注册了一个新的邮箱,写了一封邮件。邮件内容,以“一个了解内情的公司员工”的口吻,指出在调查赵建国、刘峰、孙志强三人职务侵占案件时,除了已经查明的骗取赔付款,还应注意他们可能通过勾结外部人员,将报损后实际截留的货物非法变卖,所得赃款可能被转换为黄金、珠宝等易于隐藏和转移的资产。并暗示,古玩市场附近的“聚宝斋”,可能是他们进行此类交易或寄存赃物的一个据点。邮件中,他附上了孙主管(未点名,只描述外貌特征和车辆部分车牌)在聚宝斋短暂停留取走物品的模糊录像截图(处理过,看不清人脸),以及刘峰表弟关于“黄白之物”和“聚宝斋”的录音片段文字整理(隐去了表弟身份信息)。
他将邮件同时发送给了公司监察部门的公开邮箱,以及负责此案的经侦支队的公开举报邮箱(地址是他从新闻报道里查到的)。
发送完毕,他清除了所有操作痕迹。
这是一步险棋。但他相信,有了之前案件的铺垫,加上这些指向明确的线索,无论是公司还是警方,都不会轻易放过。
果然,三天后,他听说经侦支队的人去了聚宝斋。很快,有小道消息传出,聚宝斋的老板被带走协助调查,店里搜出了一些来路不明的金条和珠宝,部分与刘峰、孙主管等人的账目往来记录对得上。据老板初步交代,刘峰和孙主管确实通过他买卖和寄存过黄金,老赵似乎也知情,但从未直接出面。
警方顺藤摸瓜,冻结了刘峰、孙主管及其部分亲属名下的多个银行账户和理财产品,查扣了孙主管用赃款购买的一处房产和车辆。老赵的资产情况更复杂,调查还在深入。
公司内部也再次震动。谁能想到,一起货损索赔案,背后竟牵扯出这么大的蛀虫。总公司高度重视,要求彻底清查,挽回损失。
周帆一直密切关注着事态发展。当听到警方成功追缴回部分赃款赃物,并且公司发布公告表示将依法处理,最大限度弥补损失时,他心中那根紧绷的弦,稍稍松弛了一些。
但他最关心的,是这些被追回的资产,能否,以及如何,惠及像他这样的、因这起案件蒙受损失(被扣奖金、承受不白之冤)的员工,或者说,能否成为一种“补偿”的来源?
他需要等待公司的正式处理意见。这需要时间。而母亲的治疗,等不起。
就在他再次为医疗费焦头烂额,甚至开始联系之前不愿联系的高息贷款中介时,他接到了一个电话。是公司监察部打来的,请他过去一趟。
周帆心中一凛。难道是匿名邮件被发现了?不应该,他做得很小心。
他怀着忐忑的心情来到监察部。接待他的是郑经理,审计组的那位,现在也参与案件后续处理。
郑经理请他坐下,态度很和气。“周帆同志,今天请你来,主要是两件事。第一,感谢你在之前案件调查过程中的积极配合,你提供的情况和线索,对我们厘清事实很有帮助。”
“这是我应该做的。”周帆说。
“第二,”郑经理拿出一份文件,“是关于对你个人的处理。之前因赵建国等人恶意诬陷导致你被错误扣发的绩效奖金,公司已经核实清楚,决定予以全额补发,并额外支付一笔利息作为补偿。这是补发和补偿的通知单,你看一下,没问题的话,在这里签字,财务会尽快处理。”
周帆接过通知单。上面的数字,是他被扣奖金的两倍多。不算巨款,但对他而言,无疑是雪中送炭。他手指微微颤抖,签下了自己的名字。
“谢谢公司,谢谢郑经理。”他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。
“这是你应得的。”郑经理点点头,话锋一转,“另外,关于赵建国等人职务侵占、损害公司利益一案,目前警方追缴工作取得了一定进展。公司管理层经过研究,决定设立专项补偿基金,用于弥补因此案直接遭受经济损失的员工,以及表彰在案件侦破中提供重要线索、做出贡献的员工。你的情况,符合条件。具体的补偿和奖励方案,还在制定中,可能需要一点时间,但公司承诺,会尽快落实。”
周帆的心猛地一跳。补偿基金?奖励?
“郑经理,这个补偿……大概能有多少?”他忍不住问,声音有些发干。
郑经理理解地看了他一眼:“具体数额要看最终追缴回来的资产总价值,以及公司核定的损失和贡献度。但我可以透露一点,不会让你失望。公司这次是下定决心,既要惩治蛀虫,也要安抚和激励好员工。尤其像你这样,在逆境中依然坚守岗位,并且为揭露真相提供了帮助的员工。”
周帆深吸一口气,点了点头。“我明白了。谢谢。”
走出监察部,午后的阳光有些晃眼。周帆站在大楼下,仰起头,深深吸了一口气。空气中似乎有了一丝不一样的味道。
补发的奖金很快到账。他立刻把钱转到医院的账户上。看着缴费成功的提示,他感觉肩上的重担,似乎轻了那么一丝丝。
母亲的放化疗还在继续,反应依然强烈。但有了这笔钱,至少下一阶段的治疗费,暂时不用发愁了。
他依旧每天公司、医院两头跑。工作更加用心,新系统上手很快,他提出的几个优化流程的小建议还被新负责人采纳了。他似乎正在慢慢走出之前的阴影。
但他心里清楚,真正的考验,或许还在后面。补偿和奖励,毕竟还没有落袋。而且,母亲的治疗是场持久战。
他也没有放松对案子后续的关注。他听说,老赵、刘峰、孙主管的案子已经移送检察院审查起诉。追缴赃款赃物的行动还在继续,似乎又发现了老赵通过亲友代持的一些隐秘投资。
一个月后,公司召开了全体员工大会。会上,新任总经理通报了赵建国等人案件的最终处理结果:三人均被公司开除,并依法移送司法机关追究刑事责任。公司通过法律途径,成功追缴回大部分被侵吞的资产。
接着,总经理宣布了专项补偿基金的分配方案。根据核定的直接经济损失和贡献度,一批员工将获得不同额度的补偿。周帆的名字被念到,他获得的补偿和奖励金额,让在场许多人都暗暗吃惊。那是一个足以覆盖母亲后续相当一部分治疗费用的数字。
总经理在台上说:“公司绝不会让兢兢业业、忠诚正直的员工流血又流泪。同时,我们也绝不容忍任何损害公司利益、破坏团队氛围的行为。希望这次事件,能让我们所有人引以为戒,也更珍惜我们共同奋斗的平台。”
掌声响起。周帆坐在人群中,也跟着鼓掌。他的表情很平静,但只有他自己知道,胸腔里那股翻腾了太久的浊气,似乎正在慢慢散去。
散会后,新负责人特意走过来,拍了拍他的肩膀。“小周,好好干。你的能力,我看得到。以后调度组这边,你多担待点。”
“谢谢领导信任,我会努力。”周帆说。
补偿金到账的那天,周帆去银行办理了转账。将大部分钱存入专门为母亲治疗准备的账户,留下一小部分作为应急和生活开销。
走出银行,天空湛蓝,阳光温暖。他沿着街道慢慢走着。路过那家曾经相亲的咖啡馆,他看了一眼,脚步未停。
路过曾经伫立过的当铺,招牌依旧。他摸了摸脖子,那里依然空空如也。父亲的那条银链子,还躺在铁皮盒子里。
他回到租住的旧楼。爬上三楼。母亲今天精神好些,坐在窗边晒太阳。
“妈,公司发了笔奖金和补偿。治疗的钱,暂时宽裕了。你什么都别想,安心治病。”周帆倒了杯水递给母亲。
母亲接过水杯,看着他,眼圈有点红。“小帆,苦了你了。”
“不苦。”周帆在母亲旁边坐下,“都会好起来的。”
母亲点点头,握住他的手。她的手很瘦,但很温暖。
周帆望向窗外。老旧的楼房对面,正在建新的小区,塔吊缓缓转动。
他知道,前路依然漫长。母亲的病需要时间和耐心。工作也会有新的挑战。生活不会一下子变得轻松美好。
但有些东西,已经不一样了。
他不再是那个只能默默承受、无力反抗的棋子。他用自己的方式,在绝境中,撬开了一丝缝隙,抓住了微弱的光。
那些曾经的屈辱、愤怒、绝望,并没有消失,但它们沉淀了下来,变成了某种更坚硬、更冷静的东西,支撑着他继续往前走。
周末,他去了一趟古玩市场。聚宝斋已经关门歇业,门上贴着封条。
他在市场里慢慢逛着,在一个卖旧货的摊子前停下。摊主是个老人,面前摆着些乱七八糟的旧物。他的目光被一个东西吸引——那是一个很旧的皮质表带,深棕色,边缘磨损,但皮质依然温润。
他拿起来看了看。表带内侧,用极细的线绣着两个褪色的字母:Z.F.。
是他父亲名字的缩写。这表带,是父亲那块早已遗失的老手表上的?怎么会流落到这里?
他问摊主价钱。摊主说五十块,随便给。
周帆付了钱,把表带仔细收好。
走出古玩市场,阳光正好。他拿出手机,看到一条新消息,是陈婷发来的,问他最近怎么样。
他看了一眼,没有回复。把手机放回口袋。
他沿着街道,继续向前走。影子在身后,被阳光拉得很长。
路还长。但方向,在自己脚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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